史同/城拟,主宋末/江东地区。本命辛弃疾/文天祥。单机创作不混圈。
INFJ,研二老年人,上海人。三次很忙,更新随缘。
今晚又和 @鸿影 太太说起来文丞相,夜不成寐,只想试图把心中的话写出来十分之一。
先来大致说一下,文丞相,到底经历过什么难以想象的折磨。
每次我有意无意地抱怨一句北京冬天冷得令人发指,我们总是会想起来,七百三十多年前,大都的冬天也是这么冷的,甚至比现在还要冷。而当我坐在有暖气的宿舍里敲字的时候,那个人漏雨的牢房应也是漏风的——那该是怎样地寒风时时灌进来,四壁附了点水就要结冰啊。北京的北风刮在人脸上手上,刀子一样。
而根据他的描述,更受罪的还是在夏天——《正气歌》的序里是这么写的:“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汗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
按照他的估算,牢房的尺寸大概是3m*12m,从“南房并北房”这句大概可以推断出牢房是南北向,即长12m的是东西边。“春院閉天黑”,阳光从来就照不进来。
而暴雨一次次地淹掉这半地下的牢房。
《五月十七夜大雨歌》、《七月二日大雨歌》——他全都写下来了,水积了二尺深,“浮动八尺床”,把牢房中的秽物泥污都漂了起来,和着夏日的炎热之气腐臭难当。
五月十七夜那首还有这么一句:“壁下有水穴,群鼠走踉跄。“
老鼠,活的,死的,就在他身边扑腾或者漂着。
而他——他站在那二尺深的水里忍受着老鼠和恶臭,两首诗的结尾竟然分别是“但愿天下人,家家足稻粱;我命浑小事,我死庸何伤”和“遗书宛在架,吾道终未亡。”
他被压在低到不能再低的泥尘里,可他想的是天下百姓是人间正道,是光明熠熠的河岳日星。
干戈寥落四周星,又是一年北上三年囚禁。崖山他看到了,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流尸漂血海水浑,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他眼睁睁地看着故国覆亡在无边无际的长天残阳里,可他无法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投海殉国。他看着生民凋敝看着旧城空空看着杜宇啼泪成血,五年前还登郁孤台北望江山,而谁知四年间连南国的江山都纷纷凋零尘土?
痛若酷罚,无以胜堪……
他的妻子和女儿被元人掳作奴隶,而他收到女儿的哭诉又能怎么办?
“教柳女、环女作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
“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
“二儿化成土,六女掠为奴。”
“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傍。”
可他还说了什么呀——“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
从留梦炎这种无耻小人,到德祐皇帝,再到元朝高官到忽必烈自己,一个一个地去劝降,一个一个地告诉他,你的国已经亡了,你的国已经亡了,你的国已经亡了,你的国已经亡了,不如在这里做个宰相,不如在这里做个宰相,不如在这里做个宰相,不如在这里做个宰相。
我想大概还有一句,答应了,立刻放欧阳夫人柳娘环娘。
他何尝不愿一家人好好的,除夜共饮屠苏酒,好好地看着柳娘环娘生长得如花似玉嫁个好人家啊。
可是他能怎么办啊?
1279年11月到1283年1月9日,整整三年两个月,一千多天……
除去上述七气,还有接连不断的疫病。“近来烦恼障,左目忽茫茫”、“泪如杜宇喉中血,须似苏郎节上旄”、“身生豫让癞,背发范增疽”、“疾病连三次,形容落九分;几成白宰相,谁忆故将军”……我最心疼莫过《正气歌》序里那句“余以孱弱”,他本不是风沙战场里长大的战士,他是文人是书生是贵公子,这哪一样对他而言不是痛苦难当,哪一次疫病不能要他的命……可他能怎么办啊?
“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今日形骸迟一死,向来事业竟徒劳”,“劳劳空岁月,得死似登仙”……
他终于还是开始求死了吗?那个写“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的人去哪里了,三年三年,要是怎样残酷的持续折磨,才能把这永不放弃希望的人变得这样一心求死?
他的最后一首诗写在至元十九年五月,那之后元人没收了他的纸笔——他再也不能将一切血泪喷薄于纸上了,再也没有诗歌能让人传唱出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承载他的呻吟他的绝望和他永远不变的丹心和热爱。之后那半年,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只有内心的道义,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地正气……
苍天何忍。
我不知道,没有了诗歌陪伴的这半年,他是怎样靠着一根已经脆弱至极的意志之弦死去活来地坚持下来的。
到了至元十九年腊月初八,忽必烈把他从牢房里叫去的时候他依然直立不跪。于是那些“左右”——用“金挝”(应该类似于铁棍)去打他的膝伤。
去打他的膝伤,试图让他跪下来。
人可以没人性到这种程度。当时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觉得那棍子直接打在我心上了。
鸿影太太说她没找到关于膝伤的记载,那只能推测为长年累月的折磨使然。
但他撑住了——那么饱受折磨的孱弱的人,他撑住了……他终究不会对着新朝下跪。
忽必烈问他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昂首:“只求一死。”
三年多了,离崖山海战,快要过去四年了。太迟了,太迟了,他当初就多么想和陆秀夫丞相他们一样慷慨赴死。
鸿影太太说,她从前不懂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一直觉得二者没什么区别,直到她深入了解了文丞相的故事。
我想我也是一样。
关于他为什么那样求死,却又那样拼了命地活着。
关于所有的黑暗,和他成为的那种明亮。
而在这之前,我并不明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真正意味着什么。
王炎午那篇文章,真的折磨我。在恶心我之外,有真的折磨到我的地方。
在当时,文丞相怎样死,才能毫无疑义地青史流芳?如果他真的死在了狱中或道中,他的光辉能否和现在我们所知道的一样?
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是元朝的统治者,也抛却了试图劝降他的奢望,在无法折服这个人的情况下,我会希望他怎么死,把他给亡宋遗民的精神力量减到最小?
我也很快想到了答案——我希望他在哪一场大病中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由我们的人悄无声息地找个地方埋掉,然后随便篡改史书,至少把他写得不那么耀眼光辉。
而我觉得,他拼死也要活下来的原因之一,也正是担心这件事情的发生。
他写给挚友邓光荐的诗里有这么一句:“死矣烦公传,北方人是非。”那二十首《己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里的第八首也这么写:“亡国大夫谁为传?只饶野史与人看。”他真的太害怕自己死得不清不楚自己的传记也写得不明不白了——他多害怕自己所有的磨难和遭遇终究无人知晓,多害怕自己一片丹心无损却被不明不白地说成贪生怕死?
邓光荐说,愿意追随文丞相作战的人,都不仅仅是忠于宋朝了。他们也忠于他,趋之者亡家沉族折首不悔,那么多人为保护他而义无反顾地赴死,他又怎么能辜负这些人。
宋已经亡了,但他就是宋,正气扫地山河羞,他就是正气。他必须担着这些,必须担着亡宋不灭的最后火种,必须成为能支撑被征服者有朝一日义帜再奋起的精神力量源泉。他是大宋的状元宰相,是大宋最后的孤臣,天下道义所望,都系在他一人身上。
他不仅仅是想要留取丹心照汗青,他是必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他一路走过来唯一的选择,用他一人的先求生后赴死,换取人间最高贵精神的诠释,换取天下正道的永生,换取百年后风云复起日月重开大宋天。
所以元人怎么折磨他,他都不能轻易求死。他要活着,他要证明,他必须活着,他必须证明,宋的状元宰相有硬骨头,宋的士大夫有硬骨头,宋人有硬骨头,所有的被征服者中,总有人有硬骨头。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他是最后的抗争者,他必须把火种传下去,他必须留下希望,这场一个人对抗一个新的朝代一个人对抗天下大势的战争,他必须胜利。
如果所有人都跟着陆丞相投海了,那还有谁来复国呀?
天下所望成人,天下所望杀人……一层一层抽丝剥茧,总是看到更痛苦的东西。
我太心疼他了,他要承担的,太多了。
不论是他自己心中的道义,还是外界对他的期望,这都既是一切的力量也是一切的枷锁,而他抬起头望见星辰。他选择以孱弱文人之身把这些全担起来,担起来一整个朝代,担起来一整个时代。
这终究是他的决心,他的选择。
若周遭尽是黑夜,那我便作撕开光明天幕的第一人。
就算生何不辰无力挽天回,纵然国破家亡将酷罚历遍,也相信人间正道不朽不灭,海晏河清的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我和鸿影太太讨论时她说,当他在狱中把当初拒绝张弘范的“留取声名照汗青”改成了我们现在所熟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担负着什么,并且决心孤独地担下去,一直到看得见又看不清的死亡结局。
不仅仅是一个不朽的名字,更是一种不朽的精神,是延续至身后的希望,交给后来人前仆后继。
我们知道,他做到了。
我总是想象最终走上刑场的他。那一日大都千里飞雪,更落上他白尽的发。可他会站在那里,他会是方圆百里的宋人中唯一不曾流泪的那一个,仿佛二十七年前新科状元登第,满城伴着春风踏起马蹄声扬起桃花浪,而他站在那龙阁凤阙最高处,围观他风采的亦是台下人群如潮。
复何憾哉,复何憾哉!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公元1283年1月9日,宋右丞相信国公文天祥于大都柴市就义,南乡拜而死。观者万人,无一不涕下。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正气未亡人未息,道在光明照千古。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写到这里时心情竟已不似最初起笔时悲愤欲啼血。每一次写他,画他,或是去看他,到最后总是内心正气充盈,仰见高天明月,俯拜千古河山。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
再拜文山先生。
2018.12.05
兔兔补充于2019年初:
翻资料,发现文相的两个女儿柳娘环娘到最后都没能回到家乡,而是作为某元公主的陪嫁至死流落异乡。
唉。
呸。
© 湘水萝衣【忙碌暂弧】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