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同/城拟,主宋末/江东地区。本命辛弃疾/文天祥。单机创作不混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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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夜半狂歌悲风起(辛弃疾中心/微辛陈)

阅读提示:
因为作者文盲所以各种历史错误,待修。
不顾历史事实强行让济南二安见了个面。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更希望夫人对于先生来说是知己,因此夫人称呼并未用“您”。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辛陈tag……如果有姑娘觉得不合适我就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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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临安雨骤。

铅山的那个人听不见,可他似乎在一个影影绰绰的梦里隐约看见大宋军队整装北上,沐着初秋的旭日朝霞越过千里秦岭,拔下大散关上飘荡了数十年的金字旗。

而那是他梦了一生的。很多年后还是有人怀着同样的梦坚守着熹微薄暮,很多很多年后有人亲眼看着这个梦破碎了,背着年幼的皇帝跃入茫茫大海。

 

可这个梦里他还年少,虽知南宋山河破碎之痛,却全然未识那塞上长城空自许的人间愁滋味,随祖父登楼但见江山如画寰宇阔,不曾瞥见祖父眼底化不去的悲哀——

又或是老人看着这少年英才的孙儿将那一抹悲哀敛尽了,望他的眼神里只有无限期冀。

少年的生活很单调也很充实。读书,骑射,练武,循环往复着却也自得其趣。辛家男儿从不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上马可杀敌下马可作诗近乎成了家训。那时他已想着这一生定要金戈铁马沙场去——曾有客来访,见小小少年文才清通,酒量更是不俗,笑言公子将来定能成酒圣诗豪一类人物,他听了却不悦,执了家传宝刀便于中庭起舞,硬生生把家宴变作鸿门宴似的剑拔弩张。

可正是那夜长刀划破月色之时,一个噩耗自金华千里传来。

那位坎坷半生的奇女子,终于在贫病交加中长离人间。

 

“李先生。”

柴门打开的刹那少年躬身行礼,身后深秋细雨浸得一院黄花憔悴。立于檐下的女词人已是风鬟霜鬓,而眉眼之间气韵犹存。

“孙儿拜读过先生词作,自是仰慕先生绝世清才,今日得见,实为幸甚,叨扰之处尚请先生见谅。”祖父见其局促,代而致辞。

“何来叨扰?垂暮之人,见辛家有少年如朝阳,当为大宋欣喜才是。陋舍尚可避雨,请二位入内一叙。”

许是太久无人造访,那两只铜爵都蒙了层尘,李清照见淡酒里漂浮着些许细屑极轻地笑了笑,像是自嘲。

“这已近乎是我仅存之物。这一路颠沛流离金石失散,我已无颜去见明诚。”

“国命坎坷,先生又何必责于己身。”

“清照生而为女子,常恨空怀壮志而不得杀敌报国,唯作刀笔,而济济一堂竟无人可堪大任。就连明诚……亦曾是临阵脱逃之人。”

或许这名字于她而言已是深痛,李清照背过身去,良久方才黯然一叹。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辛某身在金国任职,却也无时无刻不恨这金瓯破碎,怕这大宋河山留与后人空愁。”祖父的手在腰间剑鞘上攥紧复松,松手复紧。

少年望着祖父与女先生数句之间已是凄凉无话,尚不明二人生平坎坷,却自觉似有沉悲而不可言说。

三杯两盏淡酒,恍然已是晚来风急。那急风一霎吹开残窗,飞入枯枝将窗前之人发簪扫落,猝不及防地散开一头华发。窗外,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祖孙二人离开时李清照并未远送,少年便未听见她那一声幽幽长叹:

“少年意气过人自是极好,却只怕朝中难容,大业难成……”

而少年走远之后依依回望,柴扉复又关上,小院零落在清秋深处,掩却了切切望眼——中原或是她的家乡章丘,她终究都回不去。

“我已年近古稀,中原归于大宋之日,清照定然已作古,可我希望你不仅能看到,更能……”

秋雨落叶之中少年抬头,雨水混杂了泪水,眼前模糊一片。

 

人生岁月又何其相似白驹过隙。

很多年后瓢泉夕晖映雪,他立在楼头听不知何处一曲霜竹,悠悠地荡过石桥,又令他想起来而立之前临安的杨花似雪与不远扬州的二十四桥明月夜,那时候的江南对他而言还似温柔一梦,入诗入画而恍然忘却去国怀乡之悲。

——纵然弱冠之年那一场起义以叛徒出卖而告终。两次他提着叛徒的人头,第一次是回营庆贺,第二次却是哭祭于故人灵前。可哭过那一场之后他终是释怀,兄弟们携手走过的路他还会继续走下去,这一次他是大宋的人,这一次他会真正地带着故国将士收复本属于他们的疆土。

《美芹十论》,《九议》,年轻的江阴签判在灯下写就这些的时候,民间竞相传诵并广为赞许的时候,他大概是真的信了临安城能够名不副实,却未晓这城最终也只作了谁家新词里的后庭花。

而从江西到湖北,再到湖南,几多辗转未曾消磨少年锐气,铁腕平了茶商之乱,又在朝晖夕阴的洞庭潇湘一手建起飞虎军。

飞虎军建成点兵那一日他是欣喜的——虽这支军队并不得出秦岭而击金国,却是列阵有整肃之容演武有凛然之风,至少得于境内平贼寇而保一方清宁。

……更何况,若一日朝中整顿,终定北伐抗金之计,又谁人能言不可聚地方之精锐为出征之强军,越淮河而破渔阳,收燕云而归大宋?

他想得似是出了神,直至身后有人相唤,方觉一层薄雪已覆了鬓发周身。

“幼安兄。”

回头,斯人拱手为礼,笑意宛然。

他亦笑着还礼。

“同甫。”

 

斩马桥旁的相识,至而今屡变星霜,却犹能约时而聚,于千年前那剑毁筑断之知音而言,世道已是何其宽慈。

——而这世道真的可称宽慈么?

是同样的报国无门怀才不遇给予了他们相同的悲愤郁结,方得一见而作金石共振之音。

“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舟次扬州,愤言“莫射南山虎”,却又怎甘做一富民侯,贬谪闲居于上饶。带湖千丈翠奁,鸥鹭白鹤,亦难寄家国之痛桑梓之怀。

而他觉得陈同甫是懂他的,自那日硬语盘空,痛陈国难纵横朝政利弊,情至激愤之处拔剑而呼。数年之间又是挫折重重军事不兴,他们却始终坚信着他们所坚信的,屹立于黑暗之中寻求着通往光明的路。

他们本就是如此的。是时金瓯破碎,而士人犹可花酒风月度日,只是他们始终将过于沉重的家国之责担于自己肩上,也因此承担了过多的悲哀沉痛。

思绪悠悠收回,故人之面映于飞雪中更多几许沧桑,那一瞬间他想起来第一次见他时陈亮尚未至不惑,而今他辛幼安已是知命之年了,竟是有些恍惚,而见陈亮似乎意识到了这一霎的失态,连忙一掌拍上陈亮肩头——

“同甫,许久未见,白发又添,而神气矍铄更甚也!”

陈亮笑道:“白发何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况你我二人尚不得称老,又何须作此言。”

“今日仍是西窗有月,樽中有酒,可图一醉!”辛幼安抓起陈亮的手,四目对望之间那岁月沧桑却似消融殆尽,无论过了多久他们还能如第一次见面那般一醉方休。

喜耶悲耶,世间聚散千年来又终究几人看透。

 

后来他还是一个人整理了陈亮与自己所有互赠的词文,以及那些往返于两地之间的长信。以“说”“葛”等为韵脚的次韵《贺新郎》他们足足写了三回六阕,记忆里雪深泥滑的鹭鸶林,或是嘎然而过的长空孤雁,多少恨纷纷化入胡妇一曲汉宫瑟里,又恍然闻何人弹起琵琶。

拂开满案的“男儿到死心如铁”,仍有一句太显眼,让他想起来更遥远的过去。

那句是这样写的。

“知幼安兄栏杆拍遍,亮堪何幸,而登临意有兄相知。”

他记得很多年前他也曾经这么和另一个人说过。

 

那一年他还只有二十一岁,和党怀英登上少年时和祖父一同登临的高崖,眼前江山依是历历如画。

——而不日间,金人就将大举南下,中原即将陷入更深的战乱,斯苦不知何日方休。弱冠的他又想起来李清照那一段话,若说十年前的少年尚未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那时候他却已经明白他的确要去做他该做的事了。

卜耆草为卦,卦象指示辛应南去而党则留北,也正与两人心下之意暗合。

这一次登临,恰是临别登高,望远而怀。

“世杰兄,此日一别,不知何时方得重逢。而以弃疾之见……南北两立未改,则我二人也绝难有见面之机。”

党怀英沉默半晌,开口凝涩:“幼安,我以为……你会把我看做懦夫。”

“报国不一道。我愿作投身征伐而奉生刀戟之将才,却亦需如世杰兄这般以治邦安民为己任者。”

“幼安,我虽虚长你六岁,文韬武略皆是自愧不如,为兄者无以担复国重任,只得予你一诺,保金国百姓无虞。待幼安你功成归故里之日……”

“世杰兄如此信任我?弃疾如今尚是无名小卒。”他侧目,心下却是暗喜于这份希冀。

“幼安……以我所熟悉的幼安,绝非池中之物,一时无名,却定然不会一世无名。”

“留名如何?报国而已。”

“报国而已。”

四目相对,山风自谷,厉然而上。

而后铮然一声,吴钩出鞘,映出一片雪亮天光,辛弃疾回身将剩余的半盏酒浇于刀上,伸臂横挥,那未及滴落的烈酒便划作一线,深深落入山谷。

未将血泪寄山河,但许洒酒别旧识。

“幸而登临意有兄相知。”

 

“有兄相知。”

可后来他与这位少年好友再未曾见一面。半生分后南北仍是分裂,他们也就那样遥遥相忆了少年后的整个余生。

 

陈亮离开带湖后,他再次日日沉于酒乡。

不是带湖风光不美,不是杖屦千回已厌,也并非四海之间唯他一个知交,实是这十余年的闲置似乎真的将他变作了山林隐士。

“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他提笔写下这些的时候忽地哑然失笑,可他既将号取作了稼轩居士,却正是被迫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的带湖,便如那人《桃花源记》中写的,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明月清风之夜若泛扁舟,更觉千年来流水无情。

有时候他会笑自己。自命金戈铁马平生意,却又偏偏脱不开这尘世的干系,良田山水犹足以游其中,妻儿故友犹足以与之乐。出世入世之择,更是千古名士所难,而今又有国难,更不知何去何从。

——说到底,纵是他正如党怀英所言文韬武略,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可他眼中依旧有青山,青山之外依旧有东去流水,终其一生都未曾改变。

只是当妻子将酒樽从他手中一次次夺下时,他终究明白哪怕在最绝望的时候都不能放弃,只因为抗金之愿已深深刻在他骨子里与他无可分割。

“别再日日醉酒。”她握着酒樽的手在微微颤抖,“你所痛苦的我皆明白。”

她说:“如今朝廷偏安一隅,而金人觊觎大宋之心未死,你空有为将之才却因言官诬蔑屈居山水,为战而生却不见马革裹尸还之可能。你早有隐居之心,对此处青山绿水亦是深爱,却终究舍不下有朝一日领兵抗金之望。你给朝廷的上书,我皆看过。”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妻子眼中积起一片晶莹。

“可你是辛幼安,你定然不是五柳先生,你心中沟壑难随岁月而平。自古以来无人可称神,更无须因凡人心性而愧。我不知天意如何,可我始终明白……幼安,是如玉一生愿随之人。”

如玉懂他,他写给同甫的那些“我最怜君中宵舞”“赢得生前身后名”,以她的灵慧与多少年的相濡以沫,她自是明白那何尝不是他在反反复复绝望与希望的交替中未敢停歇的自勉。

而若这一生的壮志要靠不敢停歇的自勉去始终坚信,这是一种更深重的悲哀。

他真的很害怕,自己的一生真的就这么过去。

 

妻子的话自然不可当耳旁风。可是没有酒喝的时候他更加清晰地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的另一位女子,她立在疏窗下望着帘卷西风,她说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他后来又去过金华,却已经找不到李清照当年的居所。桥边杂花乱草,斜阳深深照进小巷,只有一位于河边洗衣的妇女告诉他自己未嫁时李先生曾想教授自己诗文。

他望着妇女身后打滚跑跳着的一群孩子,木桶中似永远满着的衣服,而鱼尾纹已深深刻进了粗黑眼角,明白那位千古难遇的才女,至死竟未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之人。

正是清明,妇女带着他去了桥后一座破败小祠。四下无人,唯有一小束雪白野花摆在灵前——花是清晨采下的罢,近了黄昏花瓣边缘已有些泛黄枯萎,亭亭茎叶却仍是人间一等好风姿。

双手合起,静默一躬。

李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在相信,我真的能收复中原吗?

 

他回到江西后想要写些什么,而未及落笔,却得知了另一个晴天霹雳。

陈亮去世了。

消息是如玉告诉他的,当时她嗫嚅了很久,方才狠下心来说出。

而后看着他先是陷入沉默,却未曾如常人般痛哭失声,提着剑一步步走到门外,在瓢泉旁一动不动地站了三个时辰。

而后又是一夜未眠挥毫泼墨,将满腔悲痛化于笔底,喷薄出最痛切的祭文。

忆昔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如今更是后死无仇可雪。

——分明还记得去年他送他迢迢去临安,那时新科状元虽已年过知命却是春风满面,他记得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舒怀意气,挥笔便是一句慷慨淋漓的“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那时候他们并肩立于杨花似雪老渡口,仿佛又回到了各自的少年时候,想起来他们二人这一生都坚守着的希望。

辛弃疾还记得自己对他笑言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再相会聚饮,而陈亮毫不在意地一甩剑上长缨,说了句何必人间离别都要问个归期。

他说,幼安兄乃亮此生知己,年过知命又如何,金人未灭来日犹长。

谁知来日犹长,同甫,你却只留我一人走下去。

 

七年后他立在朱熹灵前,任潇潇暮雨将周身淋得湿透,恍然觉得,这么多故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了。

虞允文,叶衡,陈亮,朱熹,他们死前,是否都望着北的方向。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希望这些所有的志同道合之人,都能留个生前身后名。

 

不知是否上天终究对赤心之士睁开了蒙尘的眼,他六十四岁那年,大宋朝廷风云骤变,权臣韩侂胄决议北伐,授予他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的官职。令至瓢泉,一家上下俱是为之振奋。

那时他握着一卷诏书不知不觉间竟已喜极而泣,纵然这一份诏书已迟到了那么那么久,不仅是他自己的四十年,还有那么多如今已经深埋泉下的人的一生。

可毕竟等到之前他一直在等,毕竟这数十年间他从未停下对天下局的彻察。

 “完颜雍的金国已经过去了,完颜璟前期延续了励精图治之业修文治国,可这些年间他过度任用私人,政风不振,朝纪败坏,军制混乱,军无战心,加之黄河近年间的泛滥更使其国库空虚,此时不奋起击之,更待何时!”

如玉见他欣喜若此亦是由衷感怀:“我终究知你得如鲲鹏,乘九万里风而上……幼安,我一直相信,如今……如今……”

“只恨我已然年过花甲,最恐不得再为国效力几多年,可我相信纵然我亦有一死之日,犹能有大宋男儿前仆后继,终得灭金而雪耻。”

如玉笑道:“有一人比你等得更久,如今他也等到了……我敢下赌,你去了浙东,他必定要来找你饮酒。”

 

“务观兄!”

声音遥遥地传来了,是夜山风习习,松竹飒飒,白发老人似已等了多时,见他前来亦是大笑着攥住了他的双手:“幼安,这一日我们都等得太久太久了!”

他接过陆游递来的酒一饮而尽,掷下酒樽道:“眼下纵不能轻举妄动,仍需勘察军情多方打算,而国内民心所向,金国之灭,大宋复兴……仍可待也!”

“好好好!我年已八十,再难临阵,而若有生之年得见此景,死而无憾!”耄耋老人连声称善。

这一夜他们对坐于高山之上天穹之下,俯身潭空水冷,仰面月明星淡,六十余年沧桑过后,壮士热血犹然未凉。

那坛陈酒饮尽时,已是东方既白,山下阔道有早起之人来往,牛马之声伴着燕雀之鸣缭绕在大宋的清晨里,而除去天边那一抹亮白,整片天穹灰暗似暮。

在这样昏黄天色下他缓缓起身:“务观兄,千言万语道不尽家仇国恨,此日长驱向前,定然一往无回……今日暂且别过。”

似自沉醉中忽而开眼,陆游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且慢,幼安,我有一诗相赠,一言相告……”

长卷在二人眼前展开:“稼轩落笔凌鲍谢,退避声名称学稼……中原麟凤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古来立事戒轻发,往往谗夫出乘罅。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他字字读罢,再抬眼望陆游,但见后者眼中盈起英雄之泪。

“幼安,你生为豪杰之士,个中衷情常难掩而发之于外,为兄者只愧沙场之才远不如你,也只得以此一言相告……万勿以昔年恩仇用事,则破金之业定然可成。”

他肃然拱手道:“弃疾受教。”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陆游站在山头,望那一人一马一剑缓缓行远,终是颓然跌坐在地。

“幼安……只可惜,我终究,难以与你同去啊……”

 

那时候他们以为终于看到了黑暗后的光明,却殊不知这上天给的最后的希望,也终究被掐灭在言官之口。

他看到那封封奏疏上对自己的诋毁时,身旁如玉以为他会如雷暴怒,他却只是静静看完全文,对天愣怔了许久,终归一个苦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欲逞个人恩怨,又有何事是这些竟日空谈的鸟雀所不能为。”

“而大宋的朝廷,费了那么久才定下灭金之计,却因这些鸟雀碎语自毁大业……世道如此,我一凡人,纵有多少文韬武略,也是奈何不得!”

他已经六十六岁,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少年可上阵杀敌却偏偏被弃置山水之间,自是将最能有作为的年纪大把大把地虚掷,心中多少治国之策发兵之论,却只得愁肠郁结而不得出,于是寄情于诗词之间而发铿锵之鸣,硬生生地将那胸中万字平戎策压作了薄薄一本东家种树书。

而长年累月的饮酒,加之此等难以排遣的悲愤,已在不知不觉间侵蚀着他的身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可他终究再不是当年少年。

那一年,瓢泉又是一度雪映夕晖,而这两年的一切都好似一场幻梦,梦中春风得意夙愿得偿,梦醒后那悲凉却只得更甚,损人肌骨,摧人肝肠。

这一生他都似挣扎在时代的间隙之间,是时风云变幻,政权倾轧,如他这般立志抗金的义士更是天地难容,于是他时而被弃置时而被起用,却终究被时代所玩弄做不了他一直魂牵梦萦的事,到死未能看见中原收复的那一天。

他是时代的产物,时代的牺牲品,最终还要做时代的陪葬品。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尔!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那一纸诏书再临铅山之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六十八年对于历史长河而言不过涓滴,对于一个人来说却已经太长。

口授请辞书罢他再次缓缓仰面向天——这负了多少英雄血泪的苍天!

少年随祖父登临,尽览这寰宇壮阔,青年时奋起起义,率五十人冲入重重敌营手刃叛徒,江西原野上望风而降的贼寇,洞庭潇湘威风凛凛的飞虎军,斩马桥旁的夕阳,瓢泉腊月的冬雪,春江渡口一舟远逝,暴雨堂前长泪空流,花甲后山巅那一场尽醉,以及,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大宋的男儿们越过了千里秦岭,迈向,迈向他一生遥望的方向——

那样一种亦真亦幻亦狂亦魔的状态中他忽然无比清醒地睁开眼,自胸腔深处将这一生的愤恨,从少年壮志到白发悲歌,从把酒共饮到知己零落,从三月带湖的千丈翠奁到千里清秋中沙场列阵,年年荒外胡尘泪尽,日日江上阑干空拍,真实的虚幻的忆中的梦中的,刹那间喷薄而出,俱化作了一声声撕裂天地日月的呐喊——

“杀贼——杀贼——杀贼——”

天地为之撼,日月为之裂!

而后又是刹那间。

乾坤静寂。

万籁无声。

 

fin.

湘水萝衣2018.04.05

 

写在最后:

祭曰:

楼头断鸿去,荒城今只艾萧埋。

春风几度,秋霜几度,又今清明肝肠断。

何年黄金台上意,何日仗剑出天关?

汗血盐车,人间空负,白首徒见收骏骨。

寸心三尺相思错,风雨千载故国情。

谁人临风鸣筝,斟酒满饮,复问英雄可尚在?

唯告曰,而今山河无恙,君梦千年而后人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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