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同/城拟,主宋末/江东地区。本命辛弃疾/文天祥。单机创作不混圈。
INFJ,研二老年人,上海人。三次很忙,更新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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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之前——为河图《永定四十年》作

本文有数处引用或化用此曲及《天岁天岁》《风起天阑》歌词。人物属于原作者。刀子。高三癫狂期间作品比较暗黑。拒绝转载。

    “黄钟转悲,商角唱久,良夜里伤心时候。谁见翻云覆雨刀笔手,二十年写一段风流,美人尚小,英雄年幼。”

    雨横风狂三月暮。
    软毫蘸着浓墨落下了最后一笔,那一撇恍若一片狭长的柳叶。他记得自己曾经把这样一片柳叶卷成哨管放在唇边,那时徐徐流淌过的清音飞扬缭绕,是可以携着春愁,飞过千万顷烟云碧海,落在谁倚门凝望的眸中的,可是如今纵再吹起,也只给自己一个人听了。
    窗外的风雨声更紧了,吹动松梢,有夜鸟一声长鸣掠过,盘旋着飞远去。他放下笔,卷起帷幕,寥阔无边的夜色瞬间将他笼罩。他望着,想叹,却化作一阵急促的咳声,展开手巾又是血沫。
    近乎整块手巾都变色了,那种阴恻恻的乌黑。他独自在这间山脚下的茅舍熬了四天四夜了,咳嗽已将他折磨得心肺俱裂。
    或许,漂泊一生,确是我的宿命罢,怎知岁月倥偬,所有笔下的繁华落寞,都要在这个雨夜一时涌到心头?
    而他是从容不迫的。是的,从容不迫,漠然到对世人所有揶揄嘲讽弃之不顾,冷淡到可以以闲笔写尽人间嗔痴爱恨、生离死别,又怎会畏惧一身之生死?
    可他仍有些悔了。时运不济也罢,自己大意也罢,终是没能把这一生的诗词文赋整理成集——可是整理了又有什么用?这一生无妻无子,更是无名,也不会有什么传人的——我终究是个俗人罢!这时候还想着名传后世。他突然笑了,似是自嘲,却重新拨亮了灯,研起新墨。

    彼时他还年少,却已厌恶极了那些繁琐的科条戒律。
    谢氏曾是名门,出过好几个金榜题名的子孙,而祖上一代因躲避战乱举家迁居别处,原是在朝中担任要职的父亲便由于改朝换代,只得以前朝遗臣的身份赋闲在家,有朝堂之志不得偿,时时叹息,于是全家的厚望便寄托在这个独子身上。所幸他幼时即对文字领悟能力极强,聪颖天资曾让家人欣喜不已,但随着他渐渐长大,他开始对四书五经敷衍了事,愈发着迷于藏书阁里的历代诗词集,父子为之不知争吵过多少次。父亲毕竟是聪明人,不得不承认儿子无意于官场。在书房长谈一下午之后,父亲尊重了他的选择,只在临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叹了一声。
    “痴儿……你会明白,这条路不好走啊。”
    可是少年的眼里,怎藏得住倔强与不羁。他觉得故乡已容不下自己,终有一日携着一支玉箫跨上一匹瘦马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向着他心中的天下。自此他曾醉在杨柳岸,亦倚过明月楼。他结交的文人墨客多的是落榜举子或落魄士人,多少还想过青云之途。他和他们不同的,大概是他从未想过科举,只靠着偶尔替人写几篇文赋度日。日子无疑是困窘的,可他有一钟酒便能醉,不管明日冬夏春秋。
    是哪个春日呢?新燕啄泥在旧戏台上筑了巢,说书人抚尺一挥,娓娓道来,精彩的叙述与神态引得台下一片喝彩,但只有他看着人皆散去后说书人垂眸处无奈的悲凉。说书人讲过那么多传奇,却都是别人的故事,从梁园月到长安花,没有哪一处可以让他安居。
    “所有戏本的尽头……都盼着故园烟柳啊。月圆之夜是家人团聚的喜日,却是游子的梦魇。”
    他看见略有些混浊的瞳孔里有泪缓缓溢出来,两相无言。
    那时他有些怨自己,下笔千言而口中不能置一词,正如那日面对两颊通红的女子,恰因为心意两知,他反而不敢回答。
    因为他的手指,迟疑着触到了腰间的钱袋,它那样空空荡荡地飘起来,似把所有应有的重量化作了一块巨石,生生砸在他的心上。

    ——他记得自己原本是被硬拉到这个地方的,五光十色的琉璃火照得杯中金波潋滟,醉人的气直往眼里钻,人们的眼无一例外地折射出一室的陆离虚妄。笙歌之音太过聒噪,旋转腾跃的倩影好像永远停不下来。同僚的目光迷醉地追随着那翩翩舞姿,他却被吵得头痛欲裂,只想沉沉醉去与世无与。
    而那觥筹交错水袖乱舞之间,他的目光总不住掠过同一处。台上浓妆艳抹的绯衣舞女多是绝色,角落里那个月白衣衫的女子却只轻施粉黛,容颜明显稍逊一筹。无人邀她作陪,她似也习惯了在一旁斟茶递水默默无言。
    他看不清她掩藏的神态,却恍然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鸣。
    朱窗里有斜光流溢出来,共桃花的呢喃冷了,坠入晦暗的空虚。
    他按着曲填了词请她唱,亦听着她倚在桃树下弹箜篌,自己则吹玉箫相和。纤盈粉瓣载着清音在微暖的空气里飘落春水,她低着头拨弦,身影寂寞,眉目温柔。
    她的舞其实也是跳得很好的,只是她不愿和同伴们一样日日不休,久而久之人们便真的以为她不会跳舞,从此她就在歌筵聒噪中默默担任侍女的角色。
    他看她舒展广袖,是在院后的梨树下。他原本不知道院后还有一棵梨树——院前的百株桃花争奇斗艳地开得灿然,来往之人多被那铺天盖地的嫣红迷了眼,竟不知后院的梨花自顾自地拥满枝头,月光静静地从花间流下来,同一地落白纷乱胜雪,疏影横斜。
     “梨树的花期就那么几天……和我们是一样的。”
    他记得她这么说过,那时惊异于她的灵慧,殊不知世人皆逃不出这张年岁的网。
    箫声中月白长裙的她宛若一朵梨花化成,两袖的绢纱蝶儿般流转翩跹,他竟怔怔地想伸手抓住那蝶。
    夜风轻拂,落白翩摇。
    不记得她是怎样迎上来,只记得唇间隔着的玉瓣冰凉单薄的脉络突然盈满了温度,半缕冷香散了,湘江的雨停了,而沧海水万古不歇地千里奔赴向巫山云。唇齿间是花的味道和她的味道,不期滚烫起来,那是比他喝过最烈的酒更慑人的醉意,醉到深处是穿彻心扉的痛。
    他却早料到了一切戛然而止的时刻,她问那个问题的时刻,他不敢回想那时摇曳在风灯外惨白得发蓝的月光。
     “你可不可以……赎我出去?”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他写到这里的时候再次迟疑了,心头忽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翻腾涌动,疼得他近乎流下泪来,赶紧让那笔下的深情书生给了个肯定的回答。
    事实呢,却是他竟要仰仗她的接济过活。她为了他闭门谢客,夜以继日地织布绣花,省吃俭用着坚持每月派人送过来一点钱。他每每揭开布看见很薄却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毛票,愧疚感立即藤蔓般爬满心头,缠得好紧好紧,他只得试图挣开。

    或许是过于强烈的自尊心作祟,而更多的是觉得江南水乡风景已经看够,他终究没有靠着她的钱度日太久,某个清晨给送钱的小二留了张字条就启程去了洛阳。那里的牡丹正值好时节,陌上铜驼斑驳的铜绿镌刻着历史的沧桑;别过洛阳他打马向长安,一路上他看见贵妇人曳地的绮罗,黄金佩的叮铃相碰恰似声声恶毒的嘲讽,而衣衫褴褛的穷人携儿带女沿路乞讨,风雪将破布吹得猎猎。
    他一路西行直到大漠和戈壁,商队的驼铃穿梭漫天砂石,卖去中原的丝绸瓷器,运来牛羊兽皮。有江湖豪侠曳着长刀走过千里古道,抛下身后连绵不绝的沙丘和胡杨林,风沙将他们的皮肤磨得粗砺,却让他们的眼睛闪烁得像星辰。那夜他同一个侠客在关口的酒肆斗酒,一饮千钟未醉,那侠客见一个读书人酒量竟比自己还大,不由得啧啧称奇。推杯换盏之间,映雪流霜的青锋被滚烫的酒浇透,热气氤氲里他听他一点点说起过往,从刀光剑影的日子到儿时小村庄的黄狗与雀儿,再到牵萦心头的红颜情,八尺男儿竟在他面前热泪盈眶。听说他已写下很多故事,那侠客几乎狂喜得不能自已了,紧紧攥住他的双臂求他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因此连着请了他一个月的酒,他也未负所托在第三十二天完成了整个故事。平日喝酒吃肉大快朵颐的大汉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册一页页翻过,而他悄悄背起行囊再次离开,一抬眼望见大漠的圆月恍如玉盘,那圆月亦望着他的身影在一望无际的沙海里渐渐缩小成了一个小黑点,在最高的山丘背后消失不见。

    转眼间,从他弱冠离家,已是十四年如水逝去。
    三十七岁那年他到了天岁,这昔日威严的王城如今依旧日光明朗夜色微凉,清圆的永安钟声悠远地敲响,年年如绣的花海开遍道路两旁。
    白露之后又逢霜降,他打马,穿过闹市长街,红尘奔走,冷暖自酬。
     “这条街就是长宁街,慕将军就是在这里遇见高祖的,那是崇宁七年吧……你接着往北走就是前朝的王宫了,我们父亲那一代还亲眼见过贵妃堕城呢。”
    头发雪白的老人给他指路,他谢过,一如那年长宁街上的一回望一拜谢,可他似乎忘了,那时的慕清和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而自己已近不惑了。
    王宫的外墙不出乎意料地衰败了,稗草自砖缝间肆意蔓延,那砖瓦的残缺竟似被这些草硬生生挤出一个缺口来,可是他知道只不过是被境遇困窘的流民拆了补破屋去。当受冻而死的威胁盖过了对昔日龙脉的恐惧,穷人们纷纷打起了这里的主意,起初还有些心惊胆战,干多了就变得无法无天。他无端地想起长安道上裹着一条满是破洞的毯子的小女孩,她惊慌的大眼睛里满是乖顺却恐惧的泪,让他不忍心对视。到了日暮时分,枯藤老树的昏鸦迟迟不归,有乌鸦停在斑驳的红墙上,怅怅北望,如当年泪尽征尘的苍生。
    他少时生长于膏粱温柔,虽被逼着背那些他看来极其无聊的四书五经让他痛苦不堪,至少物质条件上从未受过苦。而自从他离家,缺钱是常有的状态。虽然心下只要有酒就不以为意,饥饿和寒冷毕竟折磨过他的外形,潜移默化地让他对贫苦之人有了深刻的共鸣。衣衫一个月不洗,或是偶然从乱发里抓出一只虱子,都是常有的事,他也自笑笑不以为意。
     “年年城门下都听见白马少年唱着诗行……年年元日还有夜市,被花灯照得如同白昼。”
     “有许多人来了又走了……有村庄一点点荒芜,有很多人走了就没有回来过。”
     “他们只是渐渐忘却了彼此,如同夜露和晨光。”
    江山易主了,生活还是要好好过下去,对于寻常百姓,帝王家的恩仇爱恨功名利禄毕竟和他们无关,他们漠然地看淡了一个王朝的逝去,当初或许信誓旦旦地承诺与社稷共生死,以为自己能如“义不食周粟”般勇敢崇高,如今也终归屈服于新王朝的统治。不论坐在王位上的是谁,柴米油盐从不会变了味道,秋收冬藏从不曾中断,人们娶媳嫁女,辞旧迎新,街上商铺开得鳞次栉比,前朝旧人过得云淡风轻。
    他忽地若有所悟起来,头顶的最后一只乌鸦于暮色里盘旋三周,终于归巢去了。

    后来他向北去了,直至崇宁之乱时最先被白军攻占的北方第一城天阑,那是史书中最惨烈的部分,他多么希望还寻访得到当年遗踪。
     “天阑守将谢婉率众苦战,不降而死。”
    天阑城北是一片茫茫雪原,过了雪原就是少数民族聚居的群落,边军长年驻扎于此,防备戎狄不时前来劫掠。登上城北最高的戍楼可望见城南的烽火台,寒风裹挟冰碴撞在身上,将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刺得生痛。
    他想,那个凄美的身影从城头坠下的时候,她一身寒光冽冽的甲胄或许还未被血温透,缝隙间或许还结着一朵小小的冰花。
    像一滴泪。他们说,她的头颅被砍下时,那了无生气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那一滴泪冻成了冰,在城门上悬了一个月,春日来时才不情不愿地融化。
    ——或许是过了太多年,衣冠祠免不了香火渐稀,只有坊间人还传着二十年后寄到谢府的一纸聘书,那上面分明是个婉字,即使唯一叫这个名字的人已在那一战后长眠冥冥。
     “那守夜人啊……他明显是疯了。”
    在天阑,嗜酒如命的他,破天荒地去了一家有些颓唐破败的茶楼。萦绕在舌尖的味道苦涩杂陈,他饮着那茶,慢慢地,史书页,青石街——
    他看见,她的瞳孔渐渐放大,终归空洞,单薄的身体凌空而起,在风中飘零得像一片叶子。一息犹存的那人捂住胸前渗血的伤口,眼前一片模糊,只听得见落地的声音。落红雨下,划出一道艳烈的弧线,滚落尘土,蔓延成一片死寂的黑暗铺满城下,失去了温度。
    干涸的血泉里,再无鱼儿游弋,他们扭曲地死去时,应是曾向大海竭力投去一瞥的。
    而一城的得失,又于天下何如?社稷之才的陨落,方为国之最大不幸——她或许明白,或许终其短暂的一生也未参悟。她只是坚守着自己认为正确的,哪怕代价是她的生命,哪怕最后在青史上留下的不过一个名字,至多一段令人扼腕叹息的悲伤传说。可是她的国终是没能逃过毁灭,她的拼死抵抗,甚至都没能唤醒王城天岁偏安一隅的迷梦。
    他不愿意承认,可是她的死于天下大局,是没有意义的。
    呵……那我也总是要死的,我的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会像她一样死的,可是我终究要和她一样死。
    晚风吹满襟袖,他立于危楼之上,轻轻地拾起玉箫抵在唇边,一曲悠扬婉转的故园之声穿过淡烟疏雨,随着飞鸟远去。总有两缕,一坠黄泉,一向江南,她和她都听得见。斜阳尽处,最后一丝微光照进了他的眼。
    这是最后一州了,花瑟满江秋的时候,他已踏遍一十四州。

    那一念起之前他一直住在天阑。相较天岁难免残留的金玉脂粉气息,他更爱这北方边关的疏朗古朴,于是选了一处空地建起一间简陋的草屋。这里地势较高,因此月光格外明亮也格外寒冷,他时常爬上如今已经荒废的戍楼一整夜一整夜地待着。
    人们多把他当作疯子,也有少数附庸风雅之人称他为高士,还跑过来打搅草庐的宁静。这些沽名钓誉之徒在他爱理不理几次后全都悻悻而退,所幸他终究遇见了一个真正的狂士——同样被人们称作疯子,同样不汲汲于功名,只是那人完完全全地愤世嫉俗,他的狂傲不羁中则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两人谈得甚为投机,常常吟诗对句一醉方休。
    他第一次带来的酒,他记得,是十年的竹叶青吧。他说他想在城西的高崖上建一间书斋,日日聆听山风,优游流水,醒则昼出耘田、夜归读书,醉则泊舟散发、扣舷啸歌,跟尘世再无一点瓜葛。
    十年……十年,我一定会建好,到时候再请你喝酒。
    他看着他眼中的冰霜渐渐化去,漾出汤汤春水般的向往来。
    好啊,如果我还活得到那时候。
    他不悦道,此话怎讲?
    他笑,这世事多舛,都谁说得定啊。
    他的确逡巡于尘世中更多些,也多了些世人的七情六欲。那一日当他真真切切地思念起江南、思念起儿时的藕花春笋、思念起那个隔着花瓣的吻的时候,他不由得笑自己,还疯子呢,原来就是个俗人罢了。他也未曾试图维持虚伪的清高,立刻打点了行囊——说是行囊却根本没有贵重之物,除却那支从未离身的玉箫,也不过几支还算值钱的狼毫和一把酒壶。而在他眼里那些也不重要,他平生所赋的文章若是不满意便直接丢弃,那些反复修改完善仅仅装满一袋的存稿才是千金不换。
    而这么多年中,年轻时同他一起舞文弄墨的同僚,终究一个个谋得了一官半职,成家立业,再过数年便可儿孙绕膝,只有他仍是孑然一身,默默无闻。
    天意无由,天意无由,怎可强求!
    他临行前他在城南的老渡头置了酒相送。恰是西风小雪,吹面入盏,纷纷扬扬地融在冰冷的澄澈里无影无踪。岸上松梢结了细细的冰凌,而小舟浮在积雪般空阔的水面上,一如书中写过的那一场灞陵别酒,他记得那之后又过了好多好多年。
    有些人走了就没有回来过。
    他没有执袂挥泪,只是淡淡道,十年之约,你别忘了。

    千重山,万重山,过了最后一重终于是江南。熟悉的温暖水气扑面而来时,他竟跪倒在天地间喜极而泣——当年轻易告别了春风垂柳,扬鞭策马誓将天下踏遍,那时踏着山崖畔初升的朝霞,而今秋风已吹白了鬓发,恍然意识到已经年过半百,可终究是回来了!
    原来,还是故乡洗得去一身疲惫的风尘,还是故乡如水般包容着一切曾经叛逃的游子。那一刻他像个孩童投入母亲的怀抱,忏悔而幸福地流着泪——所有戏本的尽头都是故园烟柳,他忽然读懂了三十年前的说书人。
    说书人或许已经不在了吧,可是说书人永远都在。如今他也变成他了。
    可是狂喜过后,他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几十年中家人寥寥无几的来信告诉他父亲已经逝世,母亲也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作为家中的独子,他未能留下子嗣,意味着名族谢氏再无同姓子孙。想起父亲满含殷切又转为深深失望的眼神,他又怎能面无愧色地返回家门?
    他一生都是流浪者,先是羁旅异乡,如今回到了故乡仍然无以为家,方知故土上的流浪,比他乡的漂泊更令人肝肠寸断。
    他也去过当年巷陌,问起她的去处,多年前熟稔于口的名字,竟在舌尖打了许久的转才生涩地发出。不出所料,她没有等他到最后,终究嫁人从良了。
    也罢也罢……能赎她出去的人定然是有些钱财的,她跟着那人至少不会像跟着自己一样时时饥寒交迫,先负了心的人是我,不是她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无法改变的,何苦久久淹留?
    终究,年岁不饶人,说是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而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
    那夜他把一朵枯萎的黄菊插入发髻,对着月色又是一晌沉醉,拂晓,残瓣尽落。
    一砚陈墨干涸,一曲箫声奏罢,彼时的少年人已被霜雪浸满鬓发。
    那一场席卷江南的疫病来袭时,他没有能够逃过一劫。
    坟场的死尸一点点堆起来,那么多鲜活美丽的生命死于魔爪之下,人们哀悼少年红颜不及,更无人管一个看似有些疯癫的老人的死活。
    他毕竟不复年轻时对一切肉体上的折磨的忍耐能力,突如其来的病痛让他如此痛苦,不得不当掉了那支从未离身的玉箫换了几味药。而服下后未见好转,他便不再求医妄图苟延残喘,花光剩下的钱买了一坛陈酿,在最后栖身的茅舍里,四天四夜,写下此生最后的文字。

    烛芯轻轻爆裂了一下,绽出一朵小小的灯花。他挑取一束火苗,透过那微弱却不息的跳动仿佛望见了自己漂泊坎坷的一生。
    弱冠少年飒沓的青衫,说书人头巾下藏不住的白发,唇齿间一切幽香冰凉与滚烫化作烈酒灼伤了喉咙,黄沙千里的大漠上圆月升起,天岁城危楼上残月隐去,一方红笺寄出再无音讯,北域立冬的粥在魂牵梦萦里缭绕着江南的味道,天阑城悬了一个月的泪珠从松梢上滴在远行的舟中,一个漂泊的灵魂,也随着命运的江水奔流到了尽头……
    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死亡巨大的微笑,只是当那唇边撕裂处喷薄而出的黑暗真实地向他逼近时,他感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和恐惧,却又似乎夹带着一种长久等待终于结束的释然,甚至,不可名状的隐隐期盼。
    人终有一死……不是没有想过名垂千秋,而名又能存留几时呢?比之天地,个体又是何其渺小,想昔日贵妃坠城,原以为城墙上留下一朵永恒的朱砂,可如今荒草已在朱砂上长出,极目远眺只见断壁残垣。再伟大的功绩也要被一把烈火烧尽,重于泰山或者轻于鸿毛,全是后人的评价,又与我,何与也?
    疾风骤雨再次冲开了本不牢固的柴门,甚至把生锈的门闩扫到了地上,一时室内纸页纷飞,他伸手去抓,却突然愣住——
    案上那张被一块青石压着的纸没有飞走,分分明明映照着一行字:
     “美人尚小,英雄年幼。”
    呵,美人尚小,英雄年幼……说是半生,也不过几十年吧。他想起天岁城长宁阁的那场文人盛会,一位十七岁的少年文采斐然,一举拔得头筹。他望着他,虽是一口一个晚生,清朗的眉宇间却掩不住轻狂的神色,仿佛望见了自己那段风华正茂的过往。那少年大概也以为自己定能成为千古才子,但他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随圣驾出游的文人名单里似乎看见了末尾谨小慎微地挤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多快啊,三十年了,史书上一个数字,人间多少沧桑?
    而纵是期颐老者,相较永恒流淌的时间亦如殇子。
    君不见,达官贵人的尸体在黄土下腐烂,不变的是藤蔓或碧草汲取着养分生机勃勃……
    君不见,冲天的宫阙建起又在业火中毁于一旦,而千万个村落千万架纺车轮转着永久的田园之歌……
    君不见,一座座石碑为新亡之人立起,又在哪个无名屋舍里,一声声稚儿的哭泣打破长夜的阒寂……
    今朝炳耀一时,来日也终究湮没尘灰风浪……纸上的美人尚小英雄年幼,都只不过是对时间的无谓抗争,只不过是世人妄图在书中长生不死的一厢情愿,这一场天人之争,从那个叩问苍天的冤魂纵身跃下汨罗江始,就注定了败局吧,待到悲欢同朽,人间何世惹淹留?
    他的手终于垂了下去,任那一脉火光落在未被吹走的纸卷里,将他半生的心血,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眼前的烛火骤然清晰。案上还留着最后一帙残卷,那是他以己身之微向天地无穷所作的最后挣扎,而后从从容容地拥抱宿命,一如天阑城那个悲壮的失败者,微笑着举起染血的长锋刺穿自己的心口,踏上最终的不归之途。
     “青衫洗旧,此生垂暮。”
    半生痴狂书爱恨,一梦黄粱归尘烟……
    惑矣,惑矣!明矣,明矣!
    奇怪啊,胸腔窒息般的压迫感突然无影无踪,那天河分明向他垂落下来,漂浮着永恒的欢笑和泪水,连绵成一首千古不绝的诗,邀他共赴彼端的清风明月,流水落花,是处斜阳依旧,瘦马天涯……
    他忽地朗然长笑起来,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踉跄着掷下了笔迈出柴门,那命定的风雨湿了芒鞋,泼遍衣襟,浇透……满头白发。那朵枯萎的黄菊连着枝干一同断裂,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挪向竹林深处,再不回头。

    ——江南梅熟日,夜船雨萧萧。妆奁尘未满,泥下骨已销。
    七月的江南,鬓发飞霜的老妇轻轻拭去玉箫上的薄尘,望着一盏河灯渐渐漂远,载着她年少的梦,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常人眼中大喜的日子,她是哭着上了花轿,当时流着泪念了那么多遍他的名字,可岁月终究慢慢磨平了曾经的痕迹,她同寻常女子一般相夫教子无情老去,曾经的刻骨铭心,都凝成心头一点缠绵的朱砂,只是一触碰,仍然缓缓绽开一朵血色烟花。
    她忘情地吻着那支玉箫,徒劳地寻找着熟悉的唇痕,只是玉箫凉得胜似白骨,那么疼,那么冷。
    河灯在她看不见的尽头沉下去了。
    ——千山烟水冷,万树枫叶丹。还顾旧时路,双泪湿青衫。
    十年之约已到,新的书斋落成,他在天阑城备了酒摆好棋局,可从立春等到大寒,都没有等到当年一同纵酒高歌的故人。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唉,你这个口无遮拦的傻子啊,一语成谶了吧。
    天阑的疯子,就剩我一个了。
    他将那盏酒举向空中,面南遥遥三揖,而后缓缓倾下。
    ——风霜未摧尽,鸿雁携春回。城外柳依旧,花下人不归。
     “谢宣,字如晦,承平年间人。生前无名,遗曲传世。永定四十年,满城皆唱《青衫旧》,有倜傥者闻而扼腕,恨不与宣生同时也。”
    年年柳絮纷飞的时节,街头巷尾,楼外池边,依旧一遍遍响起熟悉的旋律,未曾停歇。
    奈何,斯人已故。
    自他别后,风流又堪,付谁笔端?
    几折传世,又谁,读得懂他留下的藏头?
     “无人祭你,在甲子后。”
    原来今夕何夕!
    ——又逢丁酉岁,伏案夜疾书。灯残烛花落,漏断闲愁孤。
    江南后学湘水萝衣,于阳春三月忆昔青衫旧满城、明楼白冬雪,心慕谢君超逸不群之风,又怜其傲骨之下难掩温存,敢以驽钝薄才,试撰甲子之前事,以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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